一
這個位置原本不是洛多明的,他那么高,何況也不近視。最難忍受的是每次放學,他就扯著嗓子喊:“別小遠……筆記借我用一下。”那個‘遠’字喊得比長城還長。當然我并不輕易借筆記給男生的,除了他。因為他知道我的秘密,就像他對我說話一樣總充滿著威脅。
我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切事物在我的世界里是那么安靜,與我相伴的也許只有那夕陽落日。時不時的有情侶騎車從身邊經過,他們的背影是那么的幸福。樹上的葉子仿佛都在隨他們舞動。
“剎——剎”我還未回過神,一輛自行車擋在我前邊,車上坐的人是洛多明。“別小遠,我載你回家吧!省得你一個人在路上獨享孤獨??!”他的話中顯然充滿了嘲笑和無禮,當然這一切只有我知道。“謝謝,我不用,我怕你的愛車會散架。”這句話仿佛把他惹怒了,“別小遠,我就怕你不敢,我知道你怕……”他沒把話說下去,當然這是用我眼中的淚水換來的,他轉身騎上車走了。
我一個人邁著有些零碎的腳步踩到了家,可我的心還是不能平靜,或許是因為他。洛已經站在隔壁的陽臺上,他向下望我,我抬著頭看著他,忽然間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我已無暇顧及這些,我跑到了陽臺上,給花盆中的不會發芽的種子澆水。“喂,別小癡,今天的日落很美?。?rdquo;他在對面興高采烈的對我喊,我抬頭看見他那獨特的挑釁目光,仿佛就要把我融化成空氣。我不再理會他,轉身進了屋子,落日的孤獨透過窗子布滿了我的臥室。如果真的如愛因斯坦說的那樣,我多么希望我思想的粒子隨著光束回到過去,回到七年前,那個依然充滿陽光的午后。
二
那年我九歲,你大我一歲零三個月。記得那天很熱,站在院子里不動就會出一頭汗,我跑出院門到你家,我到你家就好像感到有種下雨的感覺,但悶熱只讓我纏著你給我買冰激凌了,“小哥哥,天好熱,我們去買冰激凌吧!”你沒有立刻回答我,我看到你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著,“遠遠,我要走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一邊眨著眼睛一邊扯著我的手說。我腦子一下子空白了,仿佛聽到了雷聲,“那你以后還回來嗎?”我抽噎著問。“會的。”你很堅定的告訴我,然后就拉著我走到那棵杏樹下在地上撿了一顆杏核,你把它遞到我手里說:“遠遠,這是我們吃的杏核,把他種下來,等杏子熟了我回來給你摘杏子吃。”我用手擦了擦淚水,緊握著杏核,仿佛攥著所有的希望。
最后你還是轉身離開了,藍色的雨點從天邊劃落,我不記得自己哭成了什么樣子,只知道我的世界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你的背影和你校服上一片洗的泛黃的血跡。所有記憶的碎片從大腦中掠過,在這里被撞的粉碎,我怎么也不能將它們拾起拼湊出你的模樣…
只記得你小時候很帥,可卻有點笨。我三歲的時候,你牽著我的手在院子里走。我走的很伶俐,只是你倒像喝醉酒一樣。然而你慢慢的變得強壯起來,因為你是男生,那時你很喜歡看武俠電影,你說男生就是要保護女生,就這樣你總會圍在我身邊。在炎熱的夏天,你不顧頭上的汗水給我扇扇子,跑去街口買冰激凌給我吃。你家有棵杏樹,杏子稍微大點還沒長熟,你就爬到樹上摘杏子給我吃,我看到你臉上的汗水混著泥土,感覺好像京劇里的臉譜一樣,我就笑了。你也捧著杏子站在那傻笑……
我五歲那年,你被送入學校,我也哭著鬧著要去上學,可我年齡不夠,人家不讓去。結果鬧的你也無心上學,整天逃課回家陪我玩。最后叔叔沒辦法就讓你晚一年和我一起去上學。起初我們并沒有坐在一起,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個男生。有一次,你看到他欺負我,你跑過來打了他一頓,接著掂起書包坐在我旁邊說:“以后,我就坐在這里了。”當時你說的挺嚴肅的,像解放軍奔赴戰場一樣。
100后來你學會了騎自行車。有一天放學,你把車子停到我身邊說“遠遠,我載你回家吧!”你拍了拍車子的后座,讓我上車。我知道你學會騎車還沒多久,看得出你那自行車被你虐的整不像一車。但看到你清澈的眼神,我就坐上了車,你的眼睛是那么明亮,你是我最信賴的小哥哥。我坐上車時,明顯感到你的手抖了幾下,這時我心里有些害怕,我就扯緊了你的衣服。你滿頭大汗的踏上了車子,一、二、三“啊—”只知道我的頭跟大地來了個親密接觸,大昏地暗的,接下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后,我已躺在你床上了,額頭上貼著創可貼,只是頭還在微微作痛。你坐在我身邊問我:“還痛嗎?”我笑嘻嘻的對你說:“不痛!”我問你我是怎么回來的,結果你的回答足以讓我再昏一次,你說:“我用車把你載回來的。”我抬頭看你時,一片刺眼的血跡沖進我的眼眸,我知道它將永遠留在你的肩上。你離開的時候穿的就是那件校服,只是血跡被洗的有些泛黃。
從那件事以后,我就患上了可怕地恐車癥,不敢騎車,更害怕坐車。只記得,每次放學你總是推著車子陪我一起走回家。
還記得那顆杏核嗎?我把它種子花盆,放在了陽臺上,每天都給它澆水,而這一澆就是七年。
三
洛回來了,就坐在我旁邊。時間的車輪從未停息,七年之中的點點面面勾畫成一組成空間。七年前在海邊丟失的貝殼,現在已不那么容易被撿起,這也許就是空間留下的距離。
“別小遠,橡皮借我用一下。”又是熟悉的聲音,可我感覺卻是那么陌生。“喂,你沒聽到???別小遠。”“你不是有橡皮嗎?干嘛用我的。”我低著頭只顧著寫作業。也許是我害怕撞到他那亮晶晶的目光。“我就是想用你的,誰讓你是我的小妹妹呢!”我的筆從手中滑落掉地面上,只感覺眼睛濕濕的,我慌忙彎腰去撿,長發蓋住了我的臉龐,可淚水又怎能逃得過地球的引力,只差一點,“洛多明,你們又在課堂上講話了。”老師高分貝的嗓門打斷了我回憶的車輪,我只好低著頭面朝課本。我倒不怕老師批評,只是有點擔心他。他是被市里高中退了學才到我們學校的。“老師,我沒有,是別小遠找我說話。”他的聲音是那么的義不容辭??上覅s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是嗎?別小遠!”我的思緒又溜到過去,逃避這可怕的現實,我再沒有多出的精力回答她的問題。我想起了那個為我承擔一切,時刻保護我的小哥哥,以前也是這樣,我傳紙條給前邊女生說她裙子很漂亮,結果被老師發現,站起來的卻是他,引得一班人哄笑,洛臉紅彤彤的卻站著一動不動。我想地球真的很有引力,淚水真的不是圓的,都是水珠型的,帶著尖刺,要不它怎么會讓人感到疼痛。還好我的頭發長讓這一切只有我知道,讓他看到不知道會笑成什么樣子?;蛟S欠別人的總是要還的,也許我小哥哥他不叫洛多明,洛多明我不欠你什么了。
下課,我跟隨著她高跟鞋鏗鏘的節奏進了辦公室。在她面前麻木的我像一臺留聲機,可是她并不知道,電源一直沒有打開,我只能抱歉您給我加了班,我卻沒能給您加班費。
我從辦公室出來,校園里已沒有多少人了,顯眼的地方只有他和那輛自行車在那里傻站著。“別小遠,她沒用高跟鞋踹你吧!給我說,我去和她拼了。”我懷疑他是不是改行說相聲或者寫小說了。我只顧走我的路,這條路本就屬于我一個人的孤獨。只聽見他的自行車滴答滴答的跟著,我在前邊站住了,像模特在T臺上一樣轉身,只是我沒有微笑而是充滿了憤怒,后面的他也不滴答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一會兒撫摸他的愛車,我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可我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他就這樣一路滴答著跟我走到了家。“別小遠,我能跟你進去嗎?”他講的那么彬彬有禮,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四好青年呢。他跟我進了臥室,又跑到陽臺上,我只是抱著我的snoopy發呆,一會兒,他從陽臺上跑了過來,很認真的說:“別小遠,它一定會開花的。”他用手指著陽臺上的花盆。之后又挑起了他那會放光的眼睛,這一道光芒就像是一組程序編碼,瞬間激活了我這幾盡當掉的機子。的確今天忘了給花澆水了,我又跑到陽臺上拿起了水壺,我看到花盆中的土壤被翻動過,當水灑入花盆中,我的身體仿佛也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別小遠,你要堅強。”這聲音仿佛是從心底發出的。
100四
這一周都沒有看到洛多明的身影,對于他這樣的學生而言,逃課跑到那個地方瘋玩也不奇怪。周五下午放學,我整理好書包準備離開。她站在門口叫住了我:“你就是別小遠?”她叫蓉兒,我見過的。洛第一次來這是和她一起的,至于她和洛是什么關系,我并不清楚。每次總是像鴕鳥一樣,從未過問。“嗯,你有什么事嗎?”我擺出一種很平靜的姿勢。“洛被車子撞了,在人民醫院。他在大街上騎自行車練習帶木箱,轉彎時,對面開過來一輛汽車結果……”她講的聲音很低沉,這聲音未經允可就鉆進我的身體,在我的胸腔內撞擊、反射、加強,一陣陣劇痛占據著我的全身,我忘記了流淚沖出教室,我幾乎是跑到醫院的,我不知道路人是用怎樣的眼光看著一個披著長頭發女孩哭著從他們身旁經過。
進醫院時我用手擦拭了淚水,站在重病監護房門口,我只能感應到那不知明的刺痛伴著不規律的心跳傳來。“你是他什么人?”一個端著點滴的年輕護士向我走來。“我……我是他妹妹,他怎么樣了?”我抑制住心中的急切向她問道。“病人已經昏迷了三天,剛剛醒過來,現在身體還很虛弱,不能進去看望。”她說完話打開門走進去,穿過門縫我看到了洛,他臉色蒼白的躺在那里,額頭上纏著層層紗布,這顯然阻擋不了鮮血的侵染,陽光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是那么的憔悴??晌矣址置骺吹剿劢怯袦I水劃過的痕跡。
護士換了瓶點滴,液體一滴一滴的流入輸液管,流進洛的身體,也流入了我的血液中。我再也承受不住這液體的沖擊力,它翻涌出我的眼睛,我模糊的看著護士向門口走來,“你們先回去吧!有情況我會及時通知你們。”我轉過身,蓉兒在我身后站著,我們走出了醫院。走到公園有噴泉的小水池邊,我看了看她,不知道是淚水讓我有了勇氣還是泉水給了我力量,我開口了:“把洛多明還給我好嗎?”我就像街頭的乞丐一樣對她說完了這句話。她用很平靜的目光看了看我,我不知這平靜的背后還以藏著什么,但她的安定讓我感到驚呀。她轉過目光看著噴涌的泉水,眼中有種亮晶晶的東西閃過“九歲那年,我跟著媽媽來到市里的一戶人家里,媽媽指著一個男人說,蓉兒以后他就是你的爸爸。我扯著媽媽的衣角,哭著鬧著要離開,是洛,是他陪我度過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一直陪在我身邊保護著我。有一天,我問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說‘因為你很像一個女孩,她叫遠’。”我看著有些模糊的泉水,所有的記憶都像泉水一樣在腦海翻滾。“洛學習成績原本很好,中考時他考入了市重點,可他卻對他爸爸說他想去縣里上高中,他爸爸自然也就不同意。只記得他后來在學校逃課、違紀,最后被學校退了學,就轉學到這里。他爸爸托了關系把他轉到你們班,因為他對他爸爸說這是個好班,他坐到了前排你旁邊的位置……”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仿佛孕育了七年的力量一下子涌了出來。我哭的不成樣子,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拖著怎樣凌亂的腳步回到了家。
五
我坐在家里的陽臺上,陽光暖暖的照著,很溫和。我仿佛聽到一種聲音在耳邊響起“今天的夕陽好美??!”這聲音是洛灑在這里的。我抬起頭看著那片被紅云遮擋著的夕陽,近黃昏卻又是那么能賦予人力量。我站起來,想到了給花澆水,花盆中的土有些松動,我感到了它的生機,深藏著七年的養料要迸發了,花兒要開了。
一個月里我一個人聽課專心記筆記,放學獨自走在回家的林蔭路上,感應陽光下那歡動的樹葉。每天回家享受著夕陽,給花澆水。看著花兒發芽、生長、直到開花。那事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種。紫色的藤蔓上立著泛著粉紅的花朵,是那樣的清新,那么芬芳?;秀敝杏蟹N幸福的味道,我想它應該叫洛,這也是洛播種下的希望。
100六
洛要出院了。那天我穿了條格子裙子。我走進教室時,他斜坐在座位上,目光向我投來,和我那不知所措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他的目光中透露著平靜,卻引得我心中像海水般涌動,我有些狂想癥的大腦,開始搜索洛要向我告白的臺詞,甚至想到了至尊寶的那句“一萬年”,我還沒來得及將臺詞想完,“干嘛呢!花癡,上課了。”他指了指我的位子。“??!”我又羞惱又慌張的坐在我的位子上,拿出了課本。我明顯感到他在偷笑,我轉過頭很嚴肅的看著他,他卻無所謂的指了指黑板上的課程表,“天??!”我竟把課本拿錯了,我慌忙換了課本聽老師講課。我只感覺長頭發蓋著的臉頰燙燙的,也不知道變成了什么顏色。“別小遠,你的筆記,借我用一下。”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借我筆記,我哪里有勇氣把頭轉過去說“不借”,我頭也不抬把筆記推到他桌子上去。還好臉色如Fe(oH)般凝結的老師,給了我滿滿兩眼的冷卻劑才把我從赤道附近拉了回來。
第四節課是數學課,數學老師又踏著她那平穩而又有力度的高跟鞋,沿一次函數路線走到了講臺上,洛已經把筆記拷貝完了,他把筆記本放在我的桌面上,上邊還附注了張紙條:“別小遠,你的裙子很漂亮。”我也迅速而又瀟灑的在背面題了:“白癡”兩個字,推到了他的桌子上。我看到了他抓狂的樣子差點扒到桌子上面笑了出來,當老師的目光沿拋物線落在洛身上的時,他就像奔馳的四驅車被人摳掉了電池一樣瞬間停止了,而他垂死掙扎的最后一道目光卻落到了我身上。“別小遠同學,放學你等我哦!”這句話溫柔的有點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下課鈴響了,我就像聽到起跑令的運動員一樣竟破紀錄的跑出了教室。一個人走在林蔭路上,我仿佛又聽到了陽光照耀下的樹葉歡喜的舞動著的旋律。“別小遠。”只聽到我的名字伴隨著清脆的車鈴從從身后傳來,我還未來得及轉身,洛已漂移般的把車子橫在我的面前,距離是那么的近,仿佛只有空氣在我們之間流動,也只有空氣感應到了我的心跳。“上車”洛講的是那么清脆像車鈴。“我可不是木箱?。?rdquo;我調皮的笑了笑。“是啊!你比木箱還笨??!”洛多明牽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車子座位旁,“來深吸一口氣,慢慢踩上。”他講的很輕,明亮的雙眸給了我信心和勇氣。我握著洛多明的手,踩了車支架,坐在車子上,我感到身子在抖。“抱緊我。”這聲音透過洛的后背傳過來,我狂想癥的腦子有些空白了。“想什么呢!我怕你在摔著,現在你這么重我怎么背的動啊!”我愣了一下:“啊,我有那么重嗎?”我的雙手緊緊的抱住了洛,我怕他忽然間又要逃開。時間在這一刻靜止該多好??!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我們身上,像是記憶的碎片又被重新拾起,我把頭貼在洛的身上,靜靜的,我聽到了洛多明的心跳。
七
車輪子滴滴答答的轉動著,像是穿越時間的機器,帶著我們一直走到華陽林的盡頭。我恍惚間又聞到那陽臺上的花香,那樣的清新、芬芳,像幸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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